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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一回家,一起驱车回老家看望了奶奶,因为有很久没见了,第一眼就觉得她身体状况不好,恰如风烛残年。但哪怕吃饭都吃不太下了,依然精神健旺,人情世故通达,比我强个十倍。倒是多了一点温柔,竟然没和往常一样往往复复地强劝我尽早结婚,和劝姐姐该生小孩。——这是我近两年不如之前上学时愿意打电话回去的重要原因。
实在不曾想,这个10月还没有过完,便在同一天里传来了她病危和离世的消息。
我对礼节一向不太上心,但很庆幸这个月初的回去。能在活着之时见个面,聊聊家常,总归好于已然生死相隔的葬礼。
其实我是这些年越发敬重奶奶的,就因为她无论遭遇过什么变故,都依然健壮、刚强的心。这性格在早年未必可爱,但当面对衰老,却是无比的珍贵而让晚辈们安心。我们不用担心受伤生病会让她无助而绝望,也不担心爷爷的离世会让她孤独和颓唐,她自己会在片刻的感叹之后想得通达,然后安排妥当自己的生活,再继续用饱满的劲头生活下去。直到今天。
下面是两年前的旧文一篇。且做纪念吧……曾经历的真实会幻化为记忆,而记忆又终于随着肉身的衰竭而烟消云散。此为人生。
枝有木兮木有山
我奶奶一直有回忆和讲述自己人生的欲望,七八年前就提起,想找时间跟我们慢慢讲讲她这些年的经历,然后写下来。但我当时还太稚嫩,对长辈的世界完全疏离,虽然随口应着却并没有真的决定去做。后来一直远远地忙着自己的生活,连回去见一面的时间都有限极了。直到2013年春节前,我灵光一现般突然有了探知这一自己家中的口述史的强烈愿望,还特地买了一支录音笔,想要回去让奶奶好好聊聊。但返乡之后,却是赶上爷爷病危去世,在巨大的变故中,这些闲事自然是无法被提起的。
今年回老家看望刚满80岁的奶奶,听姑姑说奶奶闲时写下了自己的“自传”,手稿已经拿给她去整理。我眼前一亮,连忙说回去发来给我看。最近才终于拿到这份文稿,却实在感到有些“失望”——奶奶叙述自己80年的人生,只写了区区2000字。作为一个以文字为专业和职业的人,2000字对于我的阅读习惯来说,实在是太少了。我们在硕士论文的后记里不无矫情的抒怀,或者工作中随便处理一篇分量适中的稿子,都轻松超过2000字。
读了一过,那些平实得有些干硬、又用着多年来被规训和浸染出来的叙述方式的文字,还是使我感触良多。每天穿梭在远离故土的后现代大都市里,被标记为缺少历史感和集体意识的一代,还真是只习惯于自我的和切近的小世界里沉浮,轻飘飘的。忽而读起从祖辈的幼年讲起的人和事,短暂的巨大陌生感之后,自己似乎难得地寻找到了一点在历史线索里的依傍和牵连。枝有木兮木有山,轻盈永远是可疑的。一个人之所以以现在的状态存在,都与许许多多渺远乃至消逝了的事情脱不开干系。
对于我的人生而言,这像是一个家庭里的蝴蝶效应。(我知道用词不准确)
我可以找到一条自怜的线索。奶奶自小家境的贫寒和缺少文化,使她所有的精神都贯注于如何奋斗,如何上进,好彻底摆脱从前的生活。情感在她的生活里其实是相当次要的,她一贯以极大的关心介入子女们从小到大的生活,但从不懂得如何体贴他们的情感需求和处境。何况,在爸爸出生后两个月,就被送往他的爷爷奶奶家里抚养,直到3岁。回自己家后大人也照顾不过来,于是送到机关幼儿园长托。一个连不具备足够情感能力的父母都不在身边的小孩,又怎么可能具备表达和交流情感的能力?所以那么多年里,爸爸爱我,却又完全不懂怎样跟不断长大的女儿交流,我们在内心深处彼此需要,却隔膜得很。而我也因此而无可避免地成为一个缺乏亲密关系上的安全感,却又非常抗拒表达自己情感,也不知道怎样交流情感的人。——我仿佛可以因此怨念爸爸,怨念奶奶,是他们导致我如今的不够幸福。
但我还可以找到一条出身和命运的线索。这里边有很多偶然,比如爷爷和奶奶的婚姻,还有爸爸和妈妈的婚姻。但也有很多努力。比如奶奶16岁时,赶上国家号召扫文盲,家里却依然不支持她念书,于是她自己跑去外地的她姥姥家,好能在那里参加学习班,学习文化课;比如她总是特别积极地参加革命,努力工作,不辞劳苦,不思回头。而这又必须要归结到大的历史背景中去。奶奶和爷爷晚年到北京旅游,她心心念念首先要去的地方就是毛主席纪念馆,但排着长队进去,只能匆匆一瞥就马上出来。回家之后每次提起北京,她都说,如果再去,一定再去瞻仰一次毛主席,说这话时的眼神,是那样深厚绵远的赤诚。在这件事上,我和奶奶中间隔着无法跨越的代沟,但当看到几十年前这个穷人家的要强的女孩儿的生活历程,我能意识到,时代给她的机会是多么的重要;我能够理解,为什么她心里有如此真诚恒久的感激之情。为了给家里赚点彩礼钱,她13岁就订了婚——跟当时年仅10岁的、并不相识的爷爷。但是新中国成立并颁布了婚姻法,男20岁,女18岁才能结婚,奶奶这才没有因为过早的订婚而结婚,并在16岁时,在另一个政策的吹拂下,有了进学校读书识字的机会,18岁时更参加了革命工作,入了党,身份从此变成了“干部”。
而正因为这样,我是一个在城市里长大的小孩——虽然是在小小的县城。我的爸爸妈妈乃至于爷爷奶奶,都有小城里足够安稳妥帖受人尊重的工作。生活虽不优裕,却也让我是一个在经济上没有顾虑的安心小孩。我接受了有限的环境中最好的教育,一家人都认为上学,读书是重要的,同时又因为生活尚可,并没有想要改变他们自身处境的需求,所以我一路长大,只受到家庭的供养,没有背负过来自家庭的压力。
我在一个又一个教室里拄着腮望着窗外以安然的姿态发的每一次呆,依着自己的意愿和喜好作的每一次yy和决定,有一点收入就畅想着去哪里玩而不是寄钱回家的自在……其实都与奶奶(当然也包括其他长辈)当年的努力和恰逢其时脱不开干系。虽然我因为囿于出身、视野和性格,在成长过程中留下了许多遗憾,也早就放弃了以成功作为人生的目标,但即便有如此之多的遗憾和丧失了的可能性,我依然可以一直凭自己,走上一条被大多数人认可,能够自食其力的路,并且成为一个有判断和思考能力的比较自由的人。如果是我去过奶奶青少年时的生活,我将不可能做到她那么好,“我”的孙女,恐怕也要过得比我辛苦不少。
还有看似细微得多却性命攸关的线索。80年代中期,姑姑生重病耽误了升学,病愈后没有着落,提出想按政策接奶奶的班。事业心很强的奶奶终究还是个想为每个孩子安排到好出路的妈妈,刚只48岁的她同意了。但退休后没彻底离岗,在单位管计划生育工作。假公济私的事情总是有的,于是经奶奶手开出了一张我爸爸的“独生子女证明”,又经当时正在市计生委工作的我大姨,为已经有我姐姐的爸爸妈妈开出了一张“准生证”。于是,我,出生了。
——果然一点琐碎的感想就随随便便过了2千字。文字是有魅惑力的,书生无力,却其实比无言有权太多。但文字、言说终究只是向外界彰显和沟通的方式,人和事本然的意义绝不是由它们决定。虽然2000字讲80年实在太少,虽然更多的事件和细节就那么静静地消泯在了字行之外,但也毕竟让奶奶的孙女对她和她的时代多了一点了解。毕竟,又有多少人的人生从没有获得任何述说呢,当然,只要曾经认真地,积极地活过,速朽也未尝不是个好的归宿。
谨祝老人们壮健喜乐。
2007年春,奶奶和爷爷在未名湖边的合影。
十年时间带走了我的青春,感慨之时实在该记得,它同时带走了老人们的生命。